外公年事已高,头发花白而稀疏,年少时的帅气俊朗和丰发意气也在老照片里被时光篡改,直将他的脊背压弯,皱纹上了眉头,性格在外婆的“大吼声”里变得唯唯诺诺。
尽管如此,他嘴角里却始终留存着一痕染着书墨气息的浅笑。
外公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,他是第八个孩子。外公的几个哥哥大多都投身于医疗事业且颇有一番成就,而他却另辟蹊径,独自在艺术文化的征途中孤身奋斗。
还别说,他倒着实在外人的议论与怀疑中闯出了一番成就。譬如年仅12岁时所创画作登上羊城晚报,某某画作又在香港文汇报发表,甚至有一位弟子后来成了广州一美术学院院长……这样一说,外公仿佛又变得遥不可及,但我知道,这些名利对他来说却微不足道,他的品格志向,唯有倾情于笔毫间时,方能体悟到。
外公作画写字时给人之感是那么的特别,似是年龄的界限也消散一般,腰脊挺直,气势奋发,老人的暮气荡然无存。这时,一旁凝视观看的我屏住呼吸,时光很静,静到外公的存在也融入于虚空中了,只有微弱的喘息证明着他的存在。阳光斜斜碎下,映着空气中的尘埃刺入笔毫的墨珠中,转瞬只见毫厘于纸上浮现,随之而来的清香吞噬了阳光。
外公下笔了。条条墨痕集中又松散,竟勾勒出一方纸上山水,溪旁小屋檐上,一道炊烟种下,一面容模糊的老人拈怀酒卧于席上笑眯眯的望着,面前是一片都市灯火辉煌。现代与山水的冲击,是那么突兀又那么美丽。待外公提上几个龙飞凤舞的行楷,落笔,我才从中缓缓回味。大口喘气,外公似乎累极了,但他又用毛笔,在上重重地涂上一道苍劲有力的墨痕。手心痒痒丝丝的,我眼里充满了疑惑。
他嘴角的笑收敛起来,却又无法挥散,指着画作说:“你看,这才是我真正向往的生活。”欣喜从他浑浊的双眸中闪过。“孩子,你知道我的成就的,就在前月,我那徒弟还想请我回去教学生呢!”他说,骄傲从他脸上浮现。“但是,尽管他给我的报酬很高,我还是拒绝了。那天我想了很多,曾经我也又几个志同道合的老友,但大都迷失于名利场里,现在也一样,许多书画家也在诸多宴会恭贺中沦落,他们的心已脏了。”“这一痕,是我对你的希望,无论在后来,亦或社会上,切忌迷失,我愿你干墨时以清香温暖众生,干痕时以凌厉独守本心的清香。”当时的我愣愣地看着手心之痕发呆,任墨香泛滥于鼻腔。
大约半年后,外公搬离了这个城市,在一二线小城市里找到了他心之所向,而我掌心的痕也早已消散——却未曾消逝,在生活中的点滴中警醒着我。提笔给至今未拥有手机的他写封信,眼前就猛然涌现出外公的模样,外公与我的点滴,以及他欣慰的浅笑。
那墨痕成了我的一部分,熔于我心,刻入我魂。